唐山大地震40周年系列報道之三——唐山孤兒不惑之年的困頓

四十年后，陳秀敏常被人視為兩個人，一個彪悍潑辣，一個溫柔和藹。在弟妹面前，她即是姐姐，又是母親。四十年后，杜明艷仍心存幻想，希望某天一開門，來人對自己說：“老閨女，媽回來了。”盡管她知道，自己親眼見到了父母的尸骨。他們都是“唐山孤兒”。唐山大地震讓4204名16歲以下的兒童失去了雙親。最小的，僅三個月零2天。那場劫難對他們命運的扭轉(zhuǎn)，今生或難撫平。麗案調(diào)查工作室記者從當年的“孤兒”中，選擇“大孩子”陳秀敏和“最小孤兒”杜明艷為人物樣本，通過分析他們的成長故事和性格特點，解讀唐山孤兒的現(xiàn)今與地震可能的關(guān)聯(lián)。
父母震亡 13歲女孩當家

多年以后，對于妻子陳秀敏從夢中哭醒，王永森早已習慣。不用問，她定是又夢見自己的母親了。陳秀敏總是做著同一個夢。夢見自己陪母親上醫(yī)院，母親則躺在擔架上，排隊看病的人好多好多，似乎總輪不到自己。她其實清楚，母親在四十年前就沒了。那一年，她13歲，拉著11歲的妹妹和9歲的弟弟。
地震當晚，小秀敏是被雷聲驚醒的，醒來發(fā)現(xiàn)自己被壓在倒塌的房屋之下。直到當天上午7時，他和弟弟、妹妹以及母親，才被趕來的同母異父的哥哥們救出。毫發(fā)未傷的姊妹仨這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先前居住的地方已淪為一片平地，地上全是堆放的死尸——“當時都傻了，也不知道害怕了�！睆哪赣H口里，陳秀敏得知，原本父親已跑到屋外，又折回來抱弟弟，結(jié)果被房梁當場砸死，而母親則被砸傷了膀胱。哥哥們把母親抬到路邊躺著等待救援，又轉(zhuǎn)去營救別人。適逢天降大雨，雨水直接打在了驚魂未定的災民身上。在小秀敏的回憶中，母親仿佛泡在水中。見家附近的一個招待所正在分發(fā)被褥，她也跑去領(lǐng)。13歲的丫頭，在亂哄哄的現(xiàn)場站了半天，也沒人搭理。小秀敏一下急了，扯著嗓子大喊：“我媽要是要是被泡個好歹，跟你們沒完！”這才有人給她一床被子，她抱去給母親蓋上。這是她首次展現(xiàn)彪悍一面�，F(xiàn)實局促，逼著她成為了“家長”。地震當晚，小秀敏三姊妹被親屬接去災情較輕的唐山市豐潤縣鄉(xiāng)下。據(jù)她回憶，因為家庭內(nèi)部原因，他們并不被親屬待見�；蛘�因如此，小秀敏的母親，始終不肯去外地治傷。陳秀敏后來得知，震后第六天，父親的遺體被扒了出來，聽聞消息的母親哼了一聲，就斷了氣，“如果在的話，現(xiàn)在也80歲了�！编l(xiāng)下沒結(jié)婚的五叔想抱養(yǎng)陳秀敏的弟弟。她抱住弟弟和帳篷支架，死不松手。最終，這個中年男人，硬是沒搶過這個13歲的姑娘。這讓五叔與她絕交至死�！暗艿芨�著我，我能看見，放心�！标愋忝粽f，她當時就覺得五叔條件不好，弟弟跟著會受罪，而跟著自己，有口吃的還能分他一半。災后一個月，陳秀敏和妹妹回到唐山。從亡父的一條褲子里，她發(fā)現(xiàn)了十幾塊錢，于是買了些紙錢，在路邊給父母燒了。救援的解放軍發(fā)現(xiàn)了哭泣的姐妹倆，將他們帶回部隊。
唐山孤兒被送育紅學校

在陳秀敏成為孤兒的時候，出生僅3個月零2天杜明艷也失去了雙親。她的母親在地震中當場身亡。父親本已跳出了所居平房的窗戶，又跑回來抱杜明艷和姐姐，結(jié)果傷了腿，在送醫(yī)途中大出血也去世了。這些后來由親屬還原的場景，成為雙親留給杜明艷最后的樣子。對她而言，父母的樣子更像模糊得不能再模糊的精神符號。大地震，讓包括149名3歲以下兒童的4204名孩子失去了父母。杜明艷正是其中最小的一個。當時，對孤兒的安置采取了國家、集體和個人同時并舉的方針。河北省在石家莊和邢臺建了兩所孤兒學校（又稱育紅學校）。唐山專署將地直機關(guān)陣亡干部職工遺孤也集中起來，成立了育紅學校。部分地區(qū)、工廠單位和敬老院也收養(yǎng)了一定數(shù)量的孤兒。其余的大部分孤兒，全由親屬帶養(yǎng)。杜明艷和陳秀敏三姊妹，都被分到了邢臺的育紅學校。登記入學名額時，陳秀敏的弟弟尚在鄉(xiāng)下，大隊只報了兩個名額。有人勸小秀敏留下，讓弟弟和妹妹去上學。但她非要跟著，并放言，“就算爬火車尾巴也要跟著。”這是一個13歲的女孩，在猝不及防的命運中，保護弟弟妹妹唯一可能的方式。好在三姊妹并未受到名額限制。在邢臺育紅學校，他們受到了令當?shù)睾⒆悠G羨的待遇和關(guān)愛。大體是同一時間，杜明艷也被送到了那里。石家莊和邢臺的育紅學校，分別安置了514名和247名地震孤兒。學校的教師、保育員、炊事員等人員，皆是從各校、幼兒園挑選的優(yōu)秀和模范工作者。學校設(shè)有哺乳室、幼兒班、學前班，小學各年級乃至初、高中�！皩W校待遇很好，每天午飯都有肉，每季發(fā)一身衣服一雙鞋，別說針線文具，就連女生的發(fā)卡和皮筋沒了都可以去領(lǐng)�！标愋忝粽f，在那個憑肉票、布票買肉買布的年代，這是外界孩子無法企及的。除大孩子自己洗衣服外，其他孤兒的一切生活，都由專職的保育員料理。有的孤兒病了，老師們就領(lǐng)回家去，當自家孩子照顧。孤兒們一個個吃得白白胖胖。身高只有150cm的陳秀敏，體重也達到了120斤。作為最小的孤兒，杜明艷更是“集萬千寵愛于一身”。因為長得又白又胖，她一直被稱作“小蘋果”。
唐山孤兒最怕被人罵父母


破碎的親情、優(yōu)越的物質(zhì)條件和外界的寵溺，促成了育紅學校的孤兒們敏感而淘氣的心理。在陳秀敏的印象中，因為“唐山孤兒”脾氣壞，又特別抱團，外面的孩子都不敢惹。孤兒們最不能接受的，就是被人罵父母，一旦遇上，動手就打�！拔覀兤�氣不好也與老師的寵愛有關(guān)。”陳秀敏坦言，她的脾氣正是在地震后變得潑辣的。一堂自習課上，有個女生與陳秀敏發(fā)生口角，對方罵了陳的母親，陳秀敏上前就抽了對方一個嘴巴。老師事后讓她寫檢查，她硬是不寫：“我連檢查倆字都不會寫，她要再罵我，我還打！”這件事最終不了了之。學習上，孤兒們大多成績一般，哪怕明知家里空無一人，還是忍不住會在上課時想家。陳秀敏一度總覺得母親沒死，只是因為轉(zhuǎn)出治病失散了而已�？傆幸惶�，母親會回來�！耙驗樘粕焦聝禾詺猓�我們小學畢業(yè)升入當?shù)刂袑W時，哪所學校都不要我們�！标愋忝粽f，后來只好在一所小學里為他們開設(shè)了中學班，由小學老師任教。但孤兒們依舊生活在育紅學校。影響他們性格的親情、物質(zhì)、環(huán)境等成因并未發(fā)生改變，因而陳秀敏的脾氣仍在向暴躁一邊偏移。中學的陳秀敏戴了眼鏡，為此遭到一名男生嘲笑，打又打不過。于是，她約了四名唐山女生，帶著木棒，候在男生放學的必經(jīng)之路上。五名“女漢子”追得這名男生連書包都不要了。直到男生求饒，她才將書包還給對方。盡管對外兇悍暴躁，但對于弟弟，陳秀敏卻展現(xiàn)出與一個姐姐不相符的溫柔與耐心。自從雙親去世，這個女生就肩負起了母親的使命。無論喝水洗衣，還是要紙入廁，由保育員照顧的弟弟似乎更愿依賴姐姐，而陳秀敏也總耐心地一一滿足。陳秀敏在校上課的時候，小明艷也正經(jīng)歷著成長。由于始終不夠?qū)W齡，她每天的任務就是三餐、午休以及與小班的孩子玩耍。這讓杜明艷直到8歲返回唐山時，才知道自己是個孤兒�；叵肫饋�，她不禁覺得可笑。談及自身和唐山孤兒敏感的習性，杜明艷坦言：“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，物質(zhì)上關(guān)照得太多，而心理上又太過匱乏�！�
“若家庭健全，不至寵他如此”

地震五年之后，初中畢業(yè)的陳秀敏回到了唐山。一同歸來的，還有小學畢業(yè)、無心讀書的弟弟。而妹妹尚在邢臺讀初中。18歲的陳秀敏面臨工作。為解決孤兒就業(yè)，唐山市決定，在每年的招工指標內(nèi)優(yōu)先安置孤兒，并盡量安置在有就餐和住宿條件的單位。安置工作后，各單位團組織還要繼續(xù)關(guān)懷他們的生活、工作以及戀愛婚姻問題。陳秀敏先是從街道獲得了一套住房，又輾轉(zhuǎn)進入唐山市截癱療養(yǎng)院，成為一名護理員。她先是為截癱病人做生活護理，后來又相繼考上了護士和護師，改為負責病人的治療。期間，陳秀敏戀愛，結(jié)婚，生子，一切波瀾不驚。在陳秀敏的回憶中，弟弟仍一如既往地依賴她——今天交個話費，明天買雙鞋，隔三差五打理各種瑣事。甚至曠了工，工廠還得讓陳秀敏幫助找人。連他結(jié)婚，也是陳秀敏每月定存15元，存了三年才湊夠的錢。而弟弟自己每月幾千元的薪水，卻常常花得精光。有人說她不像姐姐，更像個母親。連老伴王永森也勸：“啥事都慣著，啥時是個頭？縱容反而害了他！”陳秀敏一狠心，決定教育一下弟弟。2011年的某天，弟弟開口向陳秀敏借兩千塊錢。陳秀敏故意說只能借一半。弟弟一賭氣，再不理陳秀敏。陳秀敏沒想到的是，不久后弟弟就遇車禍去世了。愧疚、自責瞬間向她襲來。其中既有身為姐姐，對弟弟自幼孤苦的憐憫；又有作為家長，對其恨鐵不成鋼的怨恨；還有對自身大地震后無法掌控命運的無力感。這些情緒糾纏在一起，最終將她擊潰——“如果有一個健全的家庭，我也不至于寵他如此�！彼�的頭發(fā)一下白了，看上去一下老了十歲。體重也從120斤驟降到不足90。單位的同事，都勸她去看病。這局面至少持續(xù)了三年，直到后來為兒子操持婚事和照看孫女，陳秀敏才在忙碌中得以解救。三年前，50歲的她退了休。由于兒媳16歲時母親便去世了，陳秀敏對她又多了一份體諒：“我能體會她的感情，肯定不讓她受我那種苦�！痹诿鎸�兩歲的小孫女時，陳秀敏也是頗有耐心，一遍一遍地撿起孩子反復丟棄的玩具，這與她先前潑辣的個性形成鮮明反差。難怪有人問陳秀敏：“你怎么像兩個人呢？”
不惑之年仍感缺乏歸屬

陳秀敏返回唐山的時候，杜明艷仍在育紅學校打發(fā)自己的童年。隨著畢業(yè)的孩子越來越多，石家莊和邢臺的育紅學校進行了合并。在石家莊又生活了兩年后，8歲的杜明艷回到了唐山。按政策,返唐的孤兒分親屬帶養(yǎng)和單位撫養(yǎng)兩種。杜明艷和姐姐則被三姨領(lǐng)養(yǎng)，從無憂無慮的集體，瞬間切入“家庭生活”。這段特殊的經(jīng)歷，也奠定了她敏感、要強的性格�，F(xiàn)今，她在唐山一家醫(yī)院的后勤部門工作。作為一名15歲男生和一個一歲半男孩的母親，她和丈夫的雙親都已去世，每天不斷在工作和照顧家庭間無縫切換，忙得像個陀螺。地震四十年，杜明艷已入不惑之年，但她依舊感覺迷茫，甚至有了抑郁傾向�！肮聝河肋h是孤兒，父母不可能重生。”杜明艷說，當自己身處挫折、無助時，常想要有一個父母陪伴該有多好，哪怕對方癱瘓在床，只要活著，自己心就會沉靜下來，就會有歸宿感。地震三十周年時，唐山孤兒們曾集體回邢臺看望當年育紅學校的老師們。此行中，杜明艷與當年照顧自己的董阿姨和周阿姨重逢，并稱她們?yōu)椤皨寢尅保�之后逢年過節(jié)，總?cè)ヌ酵�。只有那時，她才有家的感覺�？蓻]過幾年，周媽和董媽都走了。“爸媽，你們要活著該多好�！庇袝r騎車上班，杜明艷也會如此默念。因為父母早逝，她始終都在尋求某種歸屬和寄托。但恰恰又因無所依靠，最終只能故作堅強。不久前她趕上發(fā)燒，因堅持母乳喂養(yǎng)不能服藥。臥病在床，她在疼痛之間默默告訴自己“一定會退燒的，明天一定會好起來�！毕胫�想著，不禁落淚。她常像游戲讀條一般，不斷給自己打氣：“已經(jīng)熬過三分之一了……還剩二分之一……”仿佛只有這樣，才能找到堅持的信念。馮小剛的電影《唐山大地震》，杜明艷已看過多遍。張靜初飾演的“唐山孤兒”，有著與杜明艷極為相似的命運。但在杜明艷看來，“張靜初”比自己幸運，起碼她最終找到了生母。汶川地震時，有電臺請她去做直播。她在電波里向汶川孤兒們喊話：“雖然我們失去了父母，但會有更多的父母來關(guān)心我們�！逼鋵�，她這話是說給聽眾聽的，她在試圖呼吁，社會應給予地震孤兒們更多心理層面的關(guān)愛。除了曾在唐山截癱療養(yǎng)院做了多年志愿者，并獲“唐山市扶殘十大杰出青年志愿者”稱號外，她還加入了一個公益組織，為依靠低�；驘o經(jīng)濟來源的老人和孩子捐錢捐物。汶川和玉樹地震，她也通過紅十字會各捐了一千元。去福利院當一名教師，也是她現(xiàn)今的夢想。跟蹤拍攝唐山孤兒多年攝影師常青介紹，現(xiàn)存唐山孤兒們因長期缺乏家庭管束，十有八九都很韌性，很多人都遭遇了離異。地震雖已遠去，心底的余震卻并未隨之消減。四十年后，陳秀敏已逐漸從失去弟弟的痛苦中走出。但她對打雷的恐懼，從地震當天便延續(xù)至今，只要打雷，便不敢一人在家，總要往鄰居家跑。四十年后，杜明艷仍心存一絲希望。希望某天一開門，有個老人站在門口對自己說：“老閨女，媽回來了�！�