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唐山”之后，唐山如何？

       索爾仁尼琴在暗中寫作《古拉格群島》時，別人勸他“讓過去的過去吧”，并說：“如果常常牢記過去，會失去一只眼睛的�！彼鳡柸誓崆俅穑骸斑@句諺語的下一半?yún)s是：忘記過去，你會失掉兩只眼睛�！� 　　張慶洲十年前寫了一本《唐山警示錄》，十年后，作為此書續(xù)編的《幸存者說》問世了。前一本書，為他帶來了許多生活上的波折，有人認為他是一個陰謀論者，對此，張慶洲說，他只是一個說真話者。
　　張慶洲：河北唐山人， 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，中國報告文學(xué)學(xué)會會員，著有長篇小說《震城》，報告文學(xué)《唐山警世錄》，中篇小說《草民》、《折籮》，短篇小說《鳥的》等。


張慶洲
　　如今的唐山，看不到一點地震的痕跡了，道路早修好了，新的高樓一層一層地建起來，路邊緊緊的擠著的飯館招牌透露著最日常的生活訊息。只是，街道上人很少，給人一種怪異的后現(xiàn)代式的荒蕪感。
　　在這個新城里，歷史變成了一種猜想，猜想那些偶爾經(jīng)過的行人中，究竟有哪些是四十年前那場地震的幸存者？但幸存者又總是面目模糊的，是歷史洪流中自動下沉的部分，但唐山人張慶洲卻試圖潛入水底，去打撈一些當(dāng)年災(zāi)難留下來的碎片。
　　在聊起唐山地震前，他先給我講了泰坦尼克號的故事，故事本身沒什么新鮮的，但他還是要講，因為他說，愛情可能是虛構(gòu)，但船是真的沉了。1912年4月14日，這艘奧林匹克級郵輪在它的處女航行中撞上了冰山，船體斷裂后沉入了大西洋。
　　"為什么不能避開那個冰山？"張慶洲問。
　　上世紀90年代，有了科學(xué)的支持之后，科學(xué)考察隊潛入水下，打撈殘骸，最終確定是因為鋼材材質(zhì)不過關(guān)，才導(dǎo)致了泰坦尼克號的悲劇。
　　命運的悲劇是偉大的，但人造的悲劇則是愚蠢的。
　　說到這兒，張慶洲抽了一口煙，沉默了一會兒，復(fù)又操著一口地道的唐山話說："我們往往偏重于總結(jié)成績，提升我們的信心和勇氣，不大注意總結(jié)教訓(xùn)，這是犯了致命的錯誤，這也是不斷重復(fù)同種悲劇的重要原因之一。"
　　生命探測儀是生或死的標準嗎?
　　他說他寫《幸存者說》這本書是在汶川地震之后，那一年他采訪了一只邊防部隊，其中有一個士官叫顧俊，顧俊在和張慶洲聊天時，說要給他講個"笑話"。
　　小伙子說，汶川地震三天以后，當(dāng)時用生命探測儀探測以后沒有生命存在了，就開始用挖掘機挖。他們負責(zé)清理現(xiàn)場，那天剛抬走一個死的，就看見一個女的被冰箱壓著，動了一下。他們趕緊跑過去沖司機招手，司機一看，這里有個軍人這么急，就立刻把鉤機停下了。搬開冰箱一看，那個女的一絲不掛，恐怕是正沖涼，腸子都出來了，但還活著。她老公趕來了，就高興啊，讓她堅持住，喊叫聲一直沒停。


汶川震后現(xiàn)場
　　張慶洲說，對于那些人來說，死而復(fù)生是件太高興的事，所以可以當(dāng)笑話來講，但他卻沒當(dāng)笑話來聽。
　　"我想的是，生命探測儀探過不是沒生命存在，為什么還有活的?假如不是他看了一眼，是何等慘烈的景象。當(dāng)時我就把這個細節(jié)放在《軍人血統(tǒng)》里面，當(dāng)時他們看稿子的時候，問，張老師這個刪嗎？我說不刪。為什么?因為中國是多地震的國家，咱們是有進步的。但是我上網(wǎng)搜索了，中國生產(chǎn)的生命探測儀有成千上萬，一般的消防隊使用的是紅外生命探測儀，也有音頻等等類型的生命探測儀，即使100%的正品，也只能探測5米范圍內(nèi)的人的呼吸，和10米范圍內(nèi)的人的動作，這是科學(xué)所決定的，更不用說它的探測角度問題，以及磁場、干擾等因素。大樓塌下來之后，可不是5米、10米。" 　　汶川地震此時僅僅過去三天，是5月15號，唐山地震三天以上的幸存者獲救決非偶然，最長活到12天、15天都有。救援應(yīng)該受到高層和決策者的重視，但面對一條條鮮活的生命，那時為什么會心急火燎地挖？張慶洲反問了一句，但片刻后便說，算了，這是題外話。
　　救災(zāi)和救命是兩個概念
　　唐山有個汲古書店，老板叫張有路，是唐山市有名的文化人，作書法、篆刻，也寫詩。但熟悉他的人就會知道，張有路其實是唐山大地震留下來的孤兒。地震后他被送去了"育紅學(xué)校"，雖然在那里受到了庇護，但在和張慶洲的聊天中，張有路還是說，像他這樣的孤兒們最好能被有愛心的家庭收養(yǎng)。
　　張有路在震后自己從廢墟中爬出來了，但他的媽媽和弟弟卻被困在了石磚下面，但有什么辦法？那時他也只不過是個光屁股小孩。張慶洲問他為什么不找人？他說，自己都嚇懵了，嚇傻了，舉目四望，廢墟連著廢墟，連是不是有人還活著都不知道，他只覺得"一切都不一樣了"。母親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了，越來越弱，到最后就沒有聲音再傳出來。過了很久，等張有路慢慢長大了，他才開始尋思，母親不說話了，也不一定就是死了，也可能只是昏過去了。據(jù)說那天，母親和弟弟被挖出來時，才發(fā)現(xiàn)，他們身上沒有傷，而是被活活悶死了。



唐山大地震孤兒在天安門前合影
　　許多人傾向于塑造出一種印象，那就是解放軍能在地震發(fā)生后趕來救命，但震后第二天就從天津走回到唐山地震區(qū)的張慶洲否認了這種想法，他說，"救災(zāi)和救命是兩個概念，解放軍是救災(zāi)的，救命、救人，還得靠自救體系，有的時候早扒出來一分鐘是活，晚扒出來一分鐘是死的。地震當(dāng)時救援隊趕了過來，任何地方地震，國家都會搶救，部隊都會出動。但是他們無法及時地趕到災(zāi)區(qū)，但一步步走向震中，通往唐山的路橋斷了，路堵了，很難進。但是有的時候搶救也就是一兩小時的黃金時間，他們講是六個小時，是指重傷的，實際上真正搶救是分分秒秒的事。"
　　張慶洲說，有人還給他打過這樣的電話，就問他書中的例子是這么活下來的嗎？他說是。對方又說，這在哪，能告訴他嗎？張慶洲就一五一十地講給了對方，講完之后，對方在電話那頭夢囈一般地說，"那我們家的孩子到底是死沒死呢？"。
　　有的房子不倒，有的房子會倒
　　張慶洲在天津的侄兒說打算換房，問他什么房子最好呢？第一就必須得抗震，從地震中過來的人，大抵都明白，房子是會吃人的，因為，有的房子不倒，但有的房子會倒。
　　那什么樣的房子不倒呢？張慶洲在《幸存者說》這本書里說，"自己蓋的房子不愛倒"。
　　書中劉爺?shù)姆孔邮亲约荷w的，三間房，一噸新水泥，八噸白灰，花崗巖買了一車皮，磚也講究，比平常的厚上一指左右，地基打了一米多深，半米石頭，半米花崗巖。地震過去，劉爺還好好地在這住了二十多年。
　　吳振江家的房子更老了，是他爺爺在解放前就蓋好的，柱腳和大梁全是卯榫結(jié)構(gòu)，墻是石頭壘的，地震來了，上下顛，左右晃，愣是沒讓房子倒，一家人是走出門外的。
　　劉爺和吳振江都是這場災(zāi)難的幸存者，但他們的房子卻隨著"社會主義新唐山"的建設(shè)而被一座座推倒了。



被夷平的唐山
　　張慶洲離開沙發(fā)站起來，敲了敲房間的墻壁，"我當(dāng)時買這個房子，首先我看的是墻，這個樓是自己監(jiān)理著蓋的，打的空調(diào)眼都打不動"。
　　他走回來，看了看窗外，有點遺憾，繼續(xù)說："就是樓距不行，樓一倒，像包餃子一樣。房地產(chǎn)商昧著良心蓋，就為了多蓋那么一兩座。" 　　張慶洲說，城里的人沒福氣，沒有宅基地，不能自己蓋房子，住在幾十層商品房里的人們，一有地震信息就忐忑不安起來。但現(xiàn)在，唐山依舊在馬不停碲地蓋著一棟又一棟高樓大廈，每年紀念7·28，或十年一次大的慶典，中央領(lǐng)導(dǎo)人都來，讓人們看看這些個新唐山蓋得多么美好。
　　高速公路下的那些尸體
　　唐山大地震官方統(tǒng)計的死亡數(shù)據(jù)是242769人，這么龐大的死亡人數(shù)讓掩埋工作幾乎變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。但按中國人的古話來說，活要見人，死要見尸。為亡者辟的那塊墓地、立的那方墓碑，是親人慎終追遠的憑借。
　　正如吳飛在《慎終追遠：現(xiàn)代中國的一個童話》中描述的理想狀態(tài)一樣，"使每一個逝者安寧地躺在這塊神圣的土地之下，使每一個生者最自然地在這塊土地上表達他的喜怒哀樂，使中國文化最看重的人情自然得到豐厚的滋養(yǎng)，使每個家庭養(yǎng)生送死沒有遺憾，人們能以最健康的心態(tài)愛敬他周圍的每一個人、他所屬的團體、他熱愛的國家， ‘整個人民團結(jié)起來’，也許就能得到真正實現(xiàn)了。"



地震之后，許多尸體都被統(tǒng)一拉走處理了，但也有一部分人不忍看自己的親人就這樣被拉走，于是，自家找地掩埋了。
　　大約在1976年冬季的時候，每個地震后臨時掩埋的墳頭都出現(xiàn)了政府告示，大意是限某月某日遷出尸體，否則按無主戶統(tǒng)一處理。
　　被張慶洲采訪的男人劉某如今已經(jīng)年屆六十，但關(guān)于那個遷尸早晨的記憶依舊清晰。他的母親在地震后由他爸和他三舅安葬在了一處安靜的地方，但政府告示一下，他們也不得不把母親的尸骨未寒的遺體挖出來，統(tǒng)一遷往"大墳場"之一的"果園墳場"。
　　遷尸的早晨下著小雪，有時還下雪渣，冷透了，他們扒開母親的墳，把母親重新裝殮，抬上汽車。遷尸的車特別多，多到壓出了一條土道。果園墳場里，推土機已經(jīng)挖出了一條南北向的大溝，運尸的翻斗車到了，就停在溝邊，把一車用塑料袋裝著的尸體咕咚咚地倒進溝里。那條大溝像死亡本身一樣，勾銷了那些人所有的辨識依據(jù)，你是老人，是小孩，是母親，還是丈夫？不知道了，只知道石灰散在上面，又一層尸體落下去了。
　　這條大溝的南邊是自家埋尸體的地方，每家給一個小地方，多一尺也不中，埋好了在土堆上插一個木板或者水泥板，好歹算個記號。以后清明上墳，也算能找著。后來，劉某每年清明都會去給母親上墳，每次都能碰見許多返程的人，那些人扛著鐵鍬，鐵鍬上還沾著新土。直到有一年的清明，劉某照例趕到果園農(nóng)場，一看，那一片空地上的墳頭全消失了，旁邊是新建的一條外環(huán)公路。
　　"這上哪找我媽去呀！"
　　后來，每年大地震紀念日，劉某一家就開始在十字路口給母親燒紙錢。
　　我問："那現(xiàn)在這些地方都修成公路了嗎？"
　　張慶洲靠在沙發(fā)上，眼神有些放空，過了一會兒后才說了句："對，都修成公路了，外環(huán)公路嘛。"
　　"這些人當(dāng)時沒有什么想法嗎？"
　　"有想法又怎樣？中國的老百姓是最通情達理的，特別溫順，都是綿羊。"
　　現(xiàn)在，那里沒有墓碑，也沒有紀念碑，只有車輛在萬人墳場上來來回回。
　　采訪終了，我問張慶洲還會繼續(xù)采訪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嗎。
　　他答道："怎么說呢？會。"
　　他說他很喜歡路遙的一句話："作家的勞動絕不僅是為了取悅當(dāng)代,而更重要的是給歷史一個深厚的交待。"
　　我不知道歷史究竟意味著什么，但對他來說，可能就是生與死的事情。而為了留住生，擋住死，他寫下了這本記錄了生又記錄了死的《幸存者說》。